離開舊家半年。
即便是澈底住進新居,或者由於原來房間堆放了十年來有形無形的行囊,也或許實在保存 太多棄之可惜、留下卻又不知所措的雜物,每每被叨唸為什麼東西總是放任漫不整理。
而今晚,占據我房間一大面積的鋼琴終於在貨運工人遲到三個半小時之後被運走,它下一 個停靠的終站是高雄,三姨那兩個學琴女兒的空曠屋裡。
她是深棕色、體態略小四肢沉穩,琴蓋右下方燙金印著"200萬台紀念"字樣的河和琴,音 質清脆擲地有聲,上面覆滿白紗、節拍器、人偶、多禎照片與灰塵。那麼久了她豎耳聆聽我晴 雨交迭的青春。自爬格子單調練習哈農伊始,到隨心所欲彈奏古典現代以至於流行曲目,並敦 促著小學中學,參加大小合唱、直笛比賽伴奏的我反覆溫習,流暢情感。
國三起漸漸疏於習琴。由於課業繁忙,琴椅上開始疊起考卷課本講義。這時鋼琴反倒像一 隻笨重而年邁的寵物,像頭老狗,靜靜地守護我的苦甜。
下午開門獨自進了舊家。除了餵養鄰家貓群之外,搬走後鮮少回舊家。掀開琴蓋隨意彈了 幾支旋律,琴音還是那麼乾淨清澈得像藍天。只是疏於練習加上留指甲的習慣,那些音符遲疑 了沉默了。於是關上燈打開新讀的〔燕子〕,竟然隱隱在翻飛的舞碼排練及手語描述中,察覺 樂音與舞動之間存在微妙的互寓。
啊這十年的光陰確實奔騰著,滴流於指縫,終成大江而去。
某些感傷如久無人居的空房,總是悄悄滋生霉味。隔壁的貓今天特別不安份,把院子當成 運動場自由跳躍攀爬。也許是四周太過靜謐,或者沒來由的煩悶,貓群嘎吱活動的聲響促發有 些令人生厭的囂張。八點過後沉潛在文字裡的我被門鈴驚醒。從南部上來的卡車與工友扛走了 鋼琴,琴底的灰塵滿地,連隱藏在琴身下從前模範生的獎狀也一併跌落眼前。
房間是空蕩蕩了,原先倚靠在鋼琴旁徘徊舊處的民謠吉他,此時更顯手足無措。黑暗的房 裡不知何時,好像進駐一頭看不見的巨獸,在沉靜中潛伏張望膨漲著,名為寂寞。
下定決心將不再穿了的衣服整袋扔進回收箱,乾涸枯竭的原子筆和用不上的舊夜燈、壞皮 鞋通通打包拋棄。房門口時鐘永遠靜止在某日的九點三十四分。關燈、添一把新的貓食、鎖門 。也許不久後這老屋將會賣讓給陌生人,他們會在光影交錯的午後發現初夏第一道蟬鳴麼?他 們會在狂風驟雨後的颱風天清晨歡呼於被吹落了的椰子花麼?他們喜愛長巷的槭樹與家門口獨 有而爛漫的九重葛嗎?以及他們會把屋內各間布置成什麼模樣?
不得而知,今晚月亮如此燦明皎潔,似乎耀亮著很遠很遠的大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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